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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BN 作者 出版社 出版日期 开本/介质 页数/字数 印次/印张
9787515404011 火树 当代中国出版社 2014-4 32
商品细节

【内容简介】

    一位高位截瘫患者,身体同时又患有多种疾病,随时可能危及生命,在他苦难的一生中,他用只有一个小手指关节写出了近25万字的自传体散文,激励了自己,同时也激励了那些身处苦难中的人。

    在这本书里面,通过作者细腻的笔,你看到了一个温馨的家庭,母亲、父亲、弟兄、亲朋好友的爱,以及无数关心他的人的爱。同时,你也看到作者虽然遭遇了生活的苦难,但是仍不失为一个幽默、风趣之人,在阅读中,你将跟随作者一起经历他的痛苦,他的喜乐,他生命的改变。

    作者文笔自然、幽默、深情,充满了爱和希望。一路读来,在感动、欣赏、赞叹之余,你将会发现,这本书所告诉我们的就是,无论在任何的环境中都一样可以活出一个有平安、有意义、喜乐、精彩、丰盛的人生。

作者简介

火树,高位截瘫患者。在1987年的一次游泳中发生意外,造成终身瘫痪。2006年受洗归入基督。经历过一段从受伤到心死,从心死到重生的奇妙历程,他的生命被全然更新,并且对人生有了特殊的感悟。2013年10月份他与赵津女士喜结连理,现居天津。

目录

前言
第一部分生命挽歌
第一章生之幻灭
第二章重生之路
第三章蒙恩见证
第四章我的家庭

第二部分生命飞扬
第五章灵泉心语
第六章透析人生
第七章感谢生活

试读

前言


北京一位曾担任过报刊编辑的大姐问过我:“你整天躺床上不停地写,哪儿来那么多素材?”
我回答:“生活在继续,素材就不断。”
自从18岁遭遇意外,迄今已有二十余载,我的大半生是在病榻和轮椅上度过的。这种生存状况很容易被身体健康的人忽视,其中的辛酸艰苦,大概只有亲身经历才能体会。
现今社会,忽视或被忽视已属人生常态,没什么可抱怨的。我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的时候,也从未关注过高位截瘫人群是怎样过活的。受伤后,感受到切肤之痛,我才意识到不经意的冷漠对构建和谐社会是一种潜在的阻碍。
“痛苦是感知的直接来源”,在病痛中人就会有时间认真思考人生的意义。这是人在六六大顺时无暇顾及,却又至关紧要的一个课题。
多少次死去活来的挣扎让我对苦难、忍耐、盼望和恩典有了较为深刻的感悟。很多灾难是人力无可挽回的,但是对待苦难的态度却有选择的余地。
死荫的幽谷曾使我长时间陷入颓废、悲凉的困境。感谢上帝的大能扶持,我终于走出泥沼,以豁达的态度面对苦难。这绝不是精神上的自我安慰,而是有确据的喜乐盼望。
很多弟兄姊妹鼓励我将这些年的心路历程记录下来,而我自己也计划着为病榻上的前半生做一个总结。于是,就有了《总有骄阳》这本自传。至于我的后半生如何书写,还是交给上帝代笔吧!
尽管我一直通过文字感怀抒情,却仍对文学体裁的界限划分含混不清。坦白地说,这不是一个作家应有的敬业精神,所以我充其量只是个作者,不能算是作家。
这本自传可能更接近于随笔,肯定不属于小说,我压根不会写小说。文集中收录的小小说,也是我近年来刚尝试的文体,算是习作吧,有稀松疏漏之处,还望读者朋友海涵。
整部文集绝无说教的意思,因为我本人就反感说教式的高谈阔论。我写的文字里也不包含矫情的成分。矫情是要付出代价的,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过分纠结于某段情感或是某个细节。
我只是忠实地记录下亲身经历的一段生命之旅,给自己和关心我的弟兄姊妹一个交代。其中融入了我对生活点滴的理解和领悟,有啰唆或是不中听的地方,敬请原谅。
人生原本就多姿多彩,赤橙黄绿青蓝紫一应俱全,对截瘫患者来说也不例外。
走过长长的一段灰暗地带,我有幸进入到绚丽缤纷的新天地,感恩赞美的同时,盼望更多人通过我的经历感受到人力以外的能力、荣耀和恩典,并从中获益。
亲爱的读者朋友,你愿意随着文字的展开,深入到一个残疾人的内心世界,与笔者共经风雨,一同探索人生这一条不寻常的道路吗?就让我们开始吧……


第一章生之幻灭

1梦碎
“噗”,一口彪悍的浓痰在水泥地上溅起一股尘烟,随即被一只麻履大脚涂抹得只剩下一道浅浅的水印。不愧是少林高僧,果真功力深厚!虽然这个动作跟街头流浪艺人的习惯动作有些相似,我仍不由得在心里一挑大拇哥。
自打父亲将两位大和尚和一位道长请到家,我就暗自感叹:“爹呀,您这是又长能耐了,这样神仙般的人物也能请家来,真难为您啦。”
看和尚:光头锃亮,长髯垂胸,太阳穴高高鼓起,身披杏黄袈裟,脚着白袜麻履;观老道:发髻高挽,面白无须,斜背马尾拂尘,身着青纱道袍,足蹬薄底快靴。虽是法门不同,但都是大袖翩翩、仙风道骨,搁哪个影视剧组都够前卫。
经父亲引荐得知,两位大和尚是少林寺师兄弟,道长师出武当。三人结伴行走江湖,以匡扶正义为主、悬壶济世为辅,眼下正在人民公园为弘扬中华武术打把势卖艺,据说隔空一掌能击碎百米之外的花瓶。
自幼爱好武术的我,此时已经对西医治疗彻底失去信心,闻此消息欣喜若狂。国际上攻克不了的疑难杂症,终归还是要中华国粹来医。别的不说,单看号脉,以前的庸医搭手腕,人家道长只是并指轻触我的脚心,立马得出结论:督脉受损,不良于行。准确率100%,我不良于行3年了。
宝相庄严的大和尚浅呷一口铁观音,喉结滚动着漱了漱口,一股浓烈的蒜味从他的齿间溢出。眯缝着眼沉吟半晌,他毅然决然地抬起头,瞥了一眼身旁奉茶伺候的父亲,然后一捋虬髯,炯炯目光转向我,像豫剧念白一样铿锵地说道:“嫩这个病好治!主要是血淤住了,经脉不畅,待俺和道长发功帮嫩打通。”
一直寡言少语的道长庄重地点点头,抬手将头上油光水滑的发髻散开,脚踏罡步。这个类似于广播体操第一节的架势让我有些疑惑,这是要治病还是要施法?
父母费尽力气起我软趴趴的身体,按要求盘膝坐好。大和尚双掌抵背,道长并指点穴,两股真气在我受损的任督二脉游走。
少林、武当两大武林泰斗联手为我治病,这要损耗多少年功力呀!好像金庸先生的武侠著作里,也只有令狐大侠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今天让我赶上啦,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激荡啊,我的心。感动加激动,我泪眼朦胧地暗自发誓:“放心吧师傅,你们的功力不会白费,我会刻苦练功,将中华武术发扬光大,做一个新时代令狐冲——只要能把我的病治好。”
“好了木有,嫩说说好了木有?”随着大和尚气壮山河的一声大吼,我一个激灵,漂浮在心头的希望,没经过大脑就给吓得顺嘴边溜出来:“好啦。”这种坦白从宽的态度立马赢得满堂彩,所有人喜笑颜开。
好什么了我,亏心不亏心?虽然体内流窜着两大高手的真气,治疗效果却没有充分体现。人家临走时说了:“信则有,不信则无。”父亲信,我也信,不敢不信呢,谁不信我跟谁急!
毕竟也是一点希望呀,尽管这希望渺茫如黑夜将残的灯火,对于急难中的人来说,已然是难以放手的救命稻草。就这么着,一向处于冷战状态中的爷儿俩达成共识,很默契地跟冷眼旁观的母亲急了。
转过建设楼拐角的小卖部,是红砖灰瓦的华侨大院,爬满常春藤的围墙映入眼帘,年久失修的棋格路还是那么硌脚……周围的一切是那样熟悉。我又回到阔别已久的街道,一边小跑,一边甩胳膊踢腿深呼吸做着准备活动。路边那只黑狗照常吐着舌头,友善地跟在我身后,一直送到天津医院的大门口。天津医院——河西商场——南楼——天津医院,沿着以往这条跑惯了的路线,我慢慢放开脚步。一个大三角1500米,两个3000米,三个4500米……迎着初升的朝阳,我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御风而行,奔驰在无垠的原野。脚步声铿锵有力,肌肉的弹跳张力如此真实,我甚至感到额头上热腾腾的汗珠。多么美好的时刻,多么美妙的感觉,我又是驰骋于田径场上的运动健将啦。紧紧把握,不敢停下来,生怕恐怖的病榻再次将我禁锢……跑着跑着,我忽然发现地面渐渐远离,林立的高楼像积木搭成的袖珍城堡——我飞起来了,像一条游弋在海中的鱼。莫非神功已然练成?蝼蚁一样的人群仰望着空中飞人,无不啧啧称奇,我得意地笑,无法自抑地得意地笑,陶醉在人上人的虚荣中……前方出现一个圆桌样的飞碟,渐渐向我靠拢,直到比翼齐飞。原来这样啊,我恍然大悟——我已经不是人了,或者说,我脱离人类的低级趣味和种种无能表现,直接变成超人了,飞碟里是迎接我的同伴吧?直体720度旋空翻,我优雅地降落在飞碟的圆顶上,探头往飞碟里瞅。毛玻璃雾蒙蒙的,里面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捉迷藏不好玩儿,兴味索然的我想要继续腾云驾雾,却惊骇地发现自己飞不起来了,莫非飞碟里藏有氪星矿石?我不禁联想到电影中的情节。阴谋啊,陷阱!失去飞行能力的超人被困在直径不足一尺的飞碟圆顶上进退两难。四外风声骤起,飞碟剧烈摇晃起来,悠游的幻境霎时成了无助的孤岛,下面就是万丈深渊,我的心骤然提到半空……
再真实的梦也有梦醒时分,还没来得及留住梦中的美好,随之而来的黑暗即如冰冷的海水浸入船舱。苦闷、无望、窒息、恐怖……再一次吞噬了我。想要挣扎,却不能动弹;想要呐喊,已声嘶力竭;想要沉睡,却再难入眠……
无边的空洞挤压着疼痛的神经,一股暴戾之气郁积在我的胸口,心脏仿佛进入倒计时的定时炸弹,随时会把我炸得四分五裂。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大张着嘴,努力吞咽着汹涌的泪水,头下的枕巾早已打湿一片……
几天后,父亲带着一脸沮丧回到家,进门就是一句山东特色的国骂:“他xxxx的,又上当了,一帮骗子!”远看是个当,近看是个当,到底上不上?上!受伤3年来,这样的恶当上过多少次,数不过来,只知道又上当了。
其实,头脑稍稍清醒就不难发现,拙劣的戏法、夸张的行头,饮食和语言上更是漏洞百出,可是偏偏有人赶着钻入这样明显的圈套,病急乱投医,他们骗的就是一个“乱”字。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无数次失望沉积在心底就会变成绝望。一个恶毒的念头在心底的污垢中泛起,蓄谋已久的谋杀计划,如今,我要付诸行动了。

2躁动
与花季相伴的,总是阴晴不定的天气。同样,青春期的罗曼蒂克中,也总是隐藏着莫名的躁动。一阵阳光灿烂、一阵疾风骤雨,这种类似于精神分裂的症状贯穿于我整个少年时光。青春碎片在我的记忆中闪光,有缤纷的色彩,也有锋锐的暴戾。
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还很落后,没有现在这么多娱乐项目,看场电影就算高消费。全国人民的精神生活保持高度一致的枯燥,中小学生也不例外。
听话懂事、勤学上进的好学生基本被满怀崇高理想、或荷尔蒙分泌不太旺盛的孩子承包,青春期躁动的孩子很难安分守己。过剩的精力无处发泄,一些有志于横行江湖的少年就拉帮结伙、寻衅滋事。
那年头,想要看一所中学的校风好坏很简单,放学后,观察校门口就能知道。身着校服的学生规规矩矩地离校回家,校门口没人滞留,校园内肯定也是秩序井然。一帮一伙地扎堆儿,叼着烟卷斜着眼,个顶个的霸气侧漏,那该学校的政教处的老师就该亟需提高素质。
刚上初中,我就“古惑”了,跟几个小哥们儿四处惹是生非。其实,我很少主动挑衅,主要是他们总没事找事,然后利用我发育生猛的身材唬人。有时候,一个眼神不对都能引发一场血战,板砖、木棒、铁链、钢筋……自行车的钢丝锁一度升级为最趁手的凶器。
我的原则是:不欺负人,也不让人欺负。但是这个原则经常被伙伴的无原则挑事打破。他们打不过人家,我就得上阵;我们集体战斗失利,就得向名头响的老大求助。混战到最后,根本说不清到底谁欺负谁。
好几次,我都凭着从小练就的飞毛腿逃离险境。那哥儿几个在拘留所里啃窝头,落单的我在课堂上打瞌睡。青春的躁动啊,促成了多少个流氓团伙——还是黑社会性质的。万幸,我悬崖勒马比较及时。
整天光想着惹事,没心思念书。升高中时,那几个哥们儿纷纷落马,沦为社会闲散人员。我则在父母的威逼利诱下,狠用了两个月功,留在母校。貌似义薄云天的小团体就此散伙,我也消停了许多。
大概是闲得难受,消停没几天,我开始有了自己的小心思。飘忽闪烁的心思忽隐忽现,想要捕捉,却无实质内容。究竟想干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只觉得心底翻腾着一股激情,鼓动我做些犯傻的事。
懒散地坐在岸边的垂柳下,叼着假冒成熟的香烟,望着水上飘来飘去的渔船,总能让轻佻浮躁的我享受一份难得的清净。从青春萌动的十六七岁,我稚嫩的心中隐约就有了多愁善感的烦恼。
后来书看得多了,我才知道这是少年维特们的通病——对世界肤浅的认知,干扰了对自由生活的向往,只好暂且用轻愁浅忧的矫情排解心底的躁动。
差不多一年的时间,一个频繁穿梭于大院——河岸之间的少年身影,成了大院居民习以为常的风景。高大的身材、短浅的目光、矫情的神态,给善良的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以至于多年以后,人们仍诧异于少年的凭空消失。
很多必然发生的灾难都是有先兆的,在我身上特别明显,这不能算迷信。在1987年的夏天,我像地震前的狗烦躁不安。
除了在海河上飘着,干什么都不感兴趣。游泳回来,也不冲澡,带着满身工业污染的渍泥倒头就睡;出奇地懒,懒得晨练、懒得出门、懒得动弹,连饭都懒得吃(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要知道,我一贯勤快,曾被老师定性为“多动症”);看谁都不顺眼,因为一点小事就能发无名火,犹如疯狗咬人,外面跟路边台球的小痞子打,回家跟我弟打,我哥整天上班幸免于难……总之,出事前一个月我就一反常态,像临近沸点的一壶开水,极不稳定。
父亲回山东老家探亲,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是最喜欢乡村环境的,以往每年最少回一次老家,可是这次说嘛也不去。怕我们哥儿俩继续火拼,父亲只能带着我弟踏上探亲的列车。
二姨至今认定她这辈子最大的失误,就是那天中午没拦住我走出家门。我的种种反常举动是她想要阻拦我去游泳馆的原因,也是她不敢极力阻拦的原因——“好人不理臭狗屎”,我肝火旺盛得像一泡冒着热气的狗屎,她犯不着跟我着急生气。
有一句话说得好:性格决定命运。母亲就常常这样安慰二姨:“依着阳儿的狗脾气,不出这个事,他也得惹别的祸。”我知道母亲说的不是气话,依我的血气冲动、争强好胜,再加上小聪明,不惹祸是偶然的,惹祸是必然的。
北方人用一个“卤”字,形容三伏天闷热潮湿的天气。1987年的伏天更像是一锅勾了浓芡的打卤面,到处都氤氲着滞重的潮气。不得不为生活奔波的人们成了游移的面条,目光涣散地跋涉在面汤里。
汽车屁股喷出的烟灰搅拌进黏稠的空气,见缝插针地糊在湿漉漉的身上,再被顺脖子淌下的汗水冲出一道道泥沟……80年代,空调还没像现在这么普及,被酷暑折磨得无处藏身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奔向海河岸边那一丝清凉。
1986年底,我们家搬到刘庄街棉二大院的一个两居室偏单,面积不大,但是跟建设楼两家合用的伙单(计划经济下很不人道的产物)相比,已经算是一天一地了。更可贵的是,从棉二大院步行到海河,只需横穿一条冷清的小马路,总共不到3分钟的路程。对于我们这个酷爱运动的家庭来说,这无疑是块风水宝地。
1987年8月9日是个礼拜天,上午10点不到,家族成员陆陆续续聚集到棉二大院的小单元,这就叫“近水楼台先得月”。那时候还没有实行双休制,唯一的周假日显得格外宝贵。大家都盼着下午太阳威力减弱的时候,能抢先享受海河水的清凉,小单元里充满欢声笑语。
这是个和睦的大家族。母亲是大姐,下面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在传统家族伦理的教育下,姐弟六个有着极强的向心力,也正是这股力量,支撑我们度过后来那一段艰苦卓绝的岁月。
午饭吃饺子,分工合作,擀皮的擀皮,和馅的和馅,不时穿插着各种生活见闻和笑料,没人觉得简单重复的劳动是一种负担。
十二点半,饺子刚下锅,一阵急促的门铃声传来。打开门,我哥满脸兴奋地站在门口。
“你今天不是值班吗,怎么这么早回家?”母亲扑落着满手面粉问道。
“下午国际大厦组织去河西游泳馆游泳,有外宾,刚换的水特清,你要去就赶紧。”我哥顾不上回答母亲,扯着脖子冲我嚷嚷。那时候他刚参加工作,单位有点屁事也要拿出来显摆。
游泳馆阴凉的池水对我的诱惑远超过海河,何况还是为了接待外宾刚换的水。跟外宾一个待遇,这好事上哪儿找去?我急忙点头答应。
刚出锅的饺子太烫,等不及了,我抓起泳裤,跟我哥风风火火地冲出家门,身后传来母亲无奈的埋怨:“你早饭就没吃,要疯啊?!”
不知是什么原因,连着几天都是浑浑噩噩的,早饭吃没吃,还真记不得了。管它呢,游泳馆离家不远,散场回来,正赶上跟大家一起去海河,这有多美。母亲要是数落,给个耳朵听着呗。
心里盘算着小九九,我喜气洋洋地走在正午毒辣的阳光下,丝毫没有意识到厄运正潜伏在游泳馆的角落里,等着我自投罗网。
没等到游泳馆散场,我没心没肺的少年轻狂就提前散场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去过海河,再也没去过游泳馆,躁动的青春岁月定格在1987年8月9日这一天,成了永远的追忆……

3劫难
游泳馆里不像平时那么嘈杂,除了国际大厦的员工,还有几个金发碧眼的外宾。虚荣加自负让我热血沸腾,我决心要在国际友人面前展示高超的游泳技巧。
抖着一身腱子肉,我在为国争光的臆想中,昂首阔步走上起跳台。凌空跃起的瞬间,隐约有一丝不安掠过心头,但我万万没有料到,这个冲动而愚蠢的决定,会给我的命运带来革命性的转变。
清凉的池水如柔软的丝绸滑过肌肤,这样的快感一闪而逝,无边的恐惧紧接着钻进了我的心里。入水的一刹那,我就意识到出问题了。
水的阻力应该带来针刺般的冲击,然后水的浮力会阻止身体继续下沉,为什么这些都没发生?我像自由落体的飞船一样,毫无阻碍地直奔池底。随着脖子一阵剧烈的刺痛,我成功着陆了,只不过是大头朝下。
池水真的太清澈了,池底瓷砖的缝隙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我像条翻坑的死鱼,脸朝下浮在泳池中。拼命挣扎,却不能动弹分毫,想要呼救,漂白粉味道的池水乘虚而入。我赶紧闭嘴,肺里残存的氧气很快耗尽了。池底清晰的砖缝越来越模糊……
刚开始,我还傻厚道地以为,这种陌生的麻痹状态很快就会过去,但是残酷的现实冲我龇牙一笑,你完啦,小子!
绝望中,我缺氧的大脑里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难道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忘了什么时候学会游泳的,只记得小时候一家人去水上公园,很少观赏风景,几乎都是奔着波光粼粼的人工湖去的。
父亲从年轻时就贪玩儿好运动,1959年曾在全国公安系统运动会上拿过举重季军。长跑、游泳、滑冰、打球……只要跟玩儿沾边的运动,他是一概不能放过。虎父岂能有犬子?家风遗传,我们哥儿仨从小就得好运动,不好也得好!
还住在农业合作社大院的时候,每天早上6点必须准时起床,甭管春夏秋冬。谁敢偎被窝赖床,一缸子凉水保证能让你清醒。
三九天的清晨,天还没亮,一个粗壮的身影就冲破黎明前的黑暗,三个参差不齐的儿童紧随其后。北风那个吹……“一——二——三——四——”父亲铿锵有力的口号声,在清冽的寒风中激荡。
等到农业社社员懒懒散散上班的时候,我们已经满头大汗,步调一致地高唱凯歌还,“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社员同志们被嘹亮的歌声整得集体迷糊:俺们这算迟到还是早退?
那时候,我也就五六岁。
有这样一位严厉得近乎苛刻的老爹整天不识闲地折腾你,好比登山后面跟着大老虎,就算成不了运动健将,体格在同龄小朋友中也是出类拔萃,这就叫督促吧。
若干年后,父亲集中营式强制的运动,加上母亲鸡蛋鸭蛋菜汤的喂养,把我由一棵纤细的豆芽菜,催成身高1米85、体重80公斤的彪悍少年。在校田径队练撑竿跳,第一次过杆就是4米,游泳更不在话下了,水上、海河任我游。
“看这两条腿,跟房檩似的。”哥老会鼓手闫老五每次在晨练时碰上我,都会赞不绝口。两条坚实粗壮的大腿支撑着我健硕的身体,一次跑个万儿八千米,轻松愉快。
学校体检时,我冲着塑料桶一鼓作气,肺活量5000。因为这个缘故,当国际大厦的同事发现泳池中的异常,提醒我哥时,他还面不改色地吹牛:“没事,我弟起码能潜3分钟呢。”
那次潜水时间肯定打破3分钟记录了。当我被肩扛手拉地从泳池拽上来的时候,已经憋得像只薄皮茄子——面色青紫、人事不知。
“妈妈……妈妈……”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声充满恐惧的嚎叫,忽远忽近徘徊在我的耳边。
谁呀,这是?哭爹喊娘这么没出息……随着意识渐渐回归大脑,我惊诧地发现,这个粗粝的声音竟然是从我的喉咙发出的。一时间我对自己感到无比陌生。
出什么事了,我这是在哪儿,这么多凌乱的人影都是谁,什么东西在嘴里戳来戳去?……我被外星人绑架了?昏昏沉沉……意识再一次飘忽离去……
叛逆的青春期,我鄙视父母的平凡渺小,对他们的说教更是嗤之以鼻,随时准备离开家庭,去独闯天下。事实上,我确实多次把离家出走的愿望付诸行动,为要摆脱父亲严苛的管教和母亲琐碎的唠叨,独自去广阔天地闯荡。
每个人的性格不同,不知道别人是怎样度过青春期的,至少我弟没像我这样叛逆。他是爸爸妈妈的好孩子,一直是我嘲笑的对象。
生命中的骄傲随着热血澎湃,让我一次次横眉冷对父母家人。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嚣张气焰愈加高涨,似乎要将这个拥挤的小家掀破屋顶。
当我立志不向任何人——包括蛮横的父亲和柔弱的母亲——求助时,却从未曾想到,在潜意识里,我对母亲的依赖会这么深,以至于大难临头,她成了我本能的依靠。
现在回想起来,生活在阳光雨露、鸟语花香中的人们,对上帝的感情何尝不是如此?一边享受着丰盛的普世恩典,一边自鸣得意,不懂得感恩知足;待遭受苦难,又想得到“老天爷”的救助,顿足捶胸、哭天抢地……
母亲是下午一点半得到的通知(也就是说,我在不到半小时内,以突击完成作业的速度闯下塌天大祸),那时她心中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一生献身护理事业的母亲深知,游泳跳水失误会导致什么样的恶果。命运和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不久前,她晋升副高的论文就是《脊髓损伤造成高位截瘫的护理》。
当母亲赶到医院,看到医生、护士正在紧张抢救诊床上深度昏迷的儿子,听到儿子在神志不清中深切的呼唤时,母亲的心被忧伤刺穿了。
“有知觉吗,我捏你的大脚趾,有知觉吗?”迷迷糊糊地,我听到母亲熟悉亲切的声音,焦躁不安的心踏实下来。但是知觉呢?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这样问。
除了脖子和头顶传来阵阵剧痛,我已经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七魂六魄也飘飘摇摇地若即若离。我茫然地望着母亲,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像是梦魇中的场景,混乱而失真。
为什么会这样?我失去清醒的判断力,而有着多年临床护理经验的母亲却清醒地意识到:儿子这是摊上最崴泥(天津方言,相当于普通话里的“坏事了”)的病啦。
人体有两种细胞没有再生能力:一种是心肌细胞,一种是神经细胞。
迄今为止,外伤性脊髓损伤仍然是困扰整个医学界的难题。因为损伤的恰恰正是脊髓神经细胞,横断性脊髓损伤,再无康复希望。就好比一棵中枢电缆,一旦被截断,电力无法输送到下面无数的分支,这些分支就彻底处于瘫痪状态。
最近看了不少关于人类濒死状态的文章,都很详细地罗列出大量案例。一些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危重病人,有过很离奇、很灵异的经历:有的是被一束白光笼罩,有的与逝去的亲人重逢,有的灵魂出窍俯瞰自己的身体……甚至有人亲历了天堂的美好和地狱的恐怖。
对于这样的生命体验,我一般把它当作奇闻趣事来看。从河西游泳馆被送到河西医院抢救,其间我大约有半个小时的深度昏迷——这是母亲后来亲口告诉我的。
有的朋友对我这段经历感到好奇,也曾问过我是否记得那段时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对此我只能苦笑着回答:那段时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也许是我死得不够透彻吧。
缺氧昏迷后,我好像睡着了,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像砧板上一条冒泡的鱼,躺在河西医院的诊床上。尽管我也希望有一段可以拿出来炫耀的灵异经历,但是很遗憾,那半个小时成了我人生中无法弥补的一个空白,无知无觉、无声无息、或生或死……
河西医院是家规模较小的区级医院,无法对病情做出最终确诊,也没有进一步治疗的医疗条件,母亲当机立断:转院!
担心会给已经受伤的脊髓神经造成更严重的损伤,母亲跟河西医院的领导商量,连人带诊床一同抬走。因着母亲的殷切恳求和她在护理界的声望(参与抢救的护士中就有她的学生),院方干脆利索地答应了母亲的请求。
当时华北地区最好的骨病专科医院,当属母亲曾长期担任护士长的天津医院,距离河西医院大约3里地。人不离床的转院是项不小的工程,没有这样的先例,也没有这样的运输设备,没办法,只能靠人力了。
于是,1987年8月9日这天下午,天津市河西区解放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们看到了这样一支奇怪的队伍:算上我哥一共六个强壮的膀爷,一律泳裤拖鞋,半裸的身躯披挂着淋漓的汗水,肌肉暴起地抬起一张巨大木床,匆匆行走在三伏天猛烈的日头下。床上躺着一个生死不明的庞然大物,旁边跟着个高举输液瓶、近乎歇斯底里的中年妇女。
这样一幅蔚为壮观的场景,带给人莫名的震撼和好奇。那年月人们单纯的思想中还没有行为艺术的概念。莫非逮着外星人啦?路边的行人纷纷驻足,想要上前探个究竟。膀爷们冷峻的目光又令他们望而却步。
我是一路优哉游哉地“飘”到天津医院的,可是我哥和几个要好的哥们儿,却深刻体会到旧社会给地主扛长活的万恶。到达目的地时,几个20岁左右、胳膊上跑铁马的大小伙子,不约而同地虚脱了。他们的汗水早就蒸发殆尽,头上身上挂着的,是一层黏稠晶莹的油脂。
救命之恩,何以为报?20多年过去了,迄今我对这些救命的哥们儿仍旧充满感激。相比现代人的冷漠,这些离开校园不久的年轻人,个个都是活雷锋。尽管为了前程,他们已经各奔东西,但我盼望上帝能拣选他们,将来天国相见,我能有机会对他们说声:“谢谢。”

4危情
母亲不愧是护理专家,骨科医院的诊断与她的判断完全吻合:颈椎5、6节骨折压迫中枢神经,导致高位截瘫,大小便失禁,失去生活自理能力。
诊断结果令母亲阵阵眩晕。她情愿是自己判断失误,情愿丢掉护理专家的荣誉,情愿医院是误诊……情愿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噩梦,但是诊断书上的白纸黑字、医生同情的目光、诊床上不能移动分毫的儿子,让她不得不承认这个残酷而无奈的现实。
不幸已然发生,接下来要做的,是该怎样善后了。
那是怎样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啊,到底是什么支撑我们这个灾难瞬间临头的家庭渡过难关?事后回想起来,总觉得除了家族的向心力,冥冥中还有一股不可动摇的力量,帮助我们与强大的黑暗势力抗衡。
哥儿仨中,我曾经是父亲最引以为傲的儿子。
“阳儿,下楼搬车!”每次下班回家,父亲都要在楼下扯脖子来这么一嗓。从我上小学二年级,一直喊到我受伤,毫不掩饰小农意识里多子多孙的炫耀。
父亲充分利用我对自行车的着迷,达成了一项最原始的劳务兑换——我帮他把二八大梁飞鸽扛上楼之前,可以在院子里先骑上一会儿。
为了亲身体验两个轱辘上的平衡,我心甘情愿地用瘦小的肩头扛起不该属于豆芽儿童的重担,并在重担的压迫下顽强地成长。第一次跨上大梁,我就成功地冲进路边的泥沟。
身为公安系统的一分子,父亲对使用童工的非法性居然没有半点认识,不能不说他属于执法犯法。小时候没觉得怎么尴尬,当爹的吩咐儿子做点事理所应当,上了初中,在邻居们若隐若现的笑纹里,我读出不言自明的意思:显摆什么,就你趁儿子!
父亲这种令人难堪的炫耀一度挫伤了我的自尊,可是他不会为此害臊。管你邻里街坊怎么看,他是十几年如一日照喊不误。
早就有心提醒他别这么张扬,犹豫再三,终于作罢。一方面摄于他管教的手段,一方面确实不忍心。除了这个小家,父亲也不趁什么了,既没钱也没势的一介草民,儿子是他炫耀的唯一资本。
每年至少一次,我的寒暑假是在山东老家的田间地头度过,我不光是喜欢乡村那种炊烟袅袅、鸡犬之声相闻的环境,更带着父亲光耀门楣的托付。
中国传统家庭根深蒂固的观念之一,就是人丁兴旺。在农村,人丁单薄的家庭历来都是受欺负的对象。“人活,不就活的是人嘛。”这是我爷爷说过的一句话,朴实得足以打击所有计划生育工作者的热情。
父亲这一代只有他和叔叔哥儿俩,叔叔又只有一个儿子,我们哥儿仨自幼就扮演着光宗耀祖充门面的重要角色,往返于天津——山东之间。配合着父亲模糊的公安身份(早期消防、公安不分家),和祖上遗传的好勇斗狠,令村里一贯仗势欺人的个别分子不敢轻举妄动。
当父亲得知噩耗,率领我弟从山东赶回天津的时候,我已经头戴牵引带、身插输液管,躺在重症病房里两天了——像一只被麻醉的狗熊铺满整张病床。由于肌肉完全松弛,我的胳膊不断滑下床边,母亲不得不在病床两边挡上凳子。
望着病床上半死不活的儿子,父亲完全呆住了。刚收到加急电报的时候,他没想到会这么严重。游泳跳水受伤,能伤到什么程度?
一生在消防前线摸爬滚打的父亲,曾经多次光荣负伤,至今脸上仍能看出烧伤的疤痕。他对伤病的理解:男子汉大丈夫,受点伤算什么?养几天不又是生龙活虎一条好汉!
他一再追问母亲,到底发生了什么?几天前还生猛活泼的儿子,怎么一下子成了气息奄奄的高危病人?当母亲和医生把具体情况跟他解释清楚后,父亲沉默了。他紧锁眉头呆坐在病房一角,目光游离地看着母亲忙里忙外,似乎已然魂飞魄散。
转天来医院的时候,他仍保持着这种游离状态。跟前一天不同的是,一夜之间,父亲原本一头墨染般的黑发,已是两鬓寒霜。
以前听说过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头的故事,那只是民间传说,我从未想过现实生活中真的能发生。如今,为了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一向豪情万丈的父亲竟然也是一夜白头。
父亲失魂落魄的状态持续了大约一周。那正是紧急抢救的一周,重担全都压在母亲柔弱的肩上。一连7天,母亲守护在我身边,未曾合眼睡过一个囫囵觉。她不放心把我交给任何人,无论是经验丰富的护士,还是同胞手足。
有一种对付犯人的刑罚,就是想方设法不让他睡觉,连续几天之后,人会因缺觉而崩溃。为要留住儿子的生命,母亲争分夺秒地同死神搏斗,寸步不让。在我脱离危险之前,她用执著的母爱挑战了人体极限。
从小我就不安省,小学老师曾经亲切地问过我:“你有多动症吧?”这句话是紧随板擦飞来的,原因是我在课堂上手舞足蹈——当时我正沉迷于武术招式,已经到了浑然忘我的境界。
对于老师的询问,我只能实话实说:“没去医院检查过,我也不知道。”这样潦草的敷衍显然不能满足老师的好奇,结果就是她教她的课,我练我的武术——在教室外面的过道里。
不安省加上多动症,双剑合璧,我撒开欢儿惹祸。光是因为跟人摔跤,就造成一次骨裂、两次骨折,还都集中在倒霉的右脚。对于我这朵经常光顾医院的奇葩,急诊部的大夫、护士早已见怪不怪。“又来啦,”他们亲热地跟我打招呼,然后语重心长地规劝,“能让你妈省点儿心不?”
第一次骨折是刚上初中,那时候我已经1米8的个头,身高不足1米6的母亲居然能背着我,步行半里地去医院就诊。为了不耽误学习,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她用自行车推着我往返于家和学校之间。
难以想象,母亲柔弱身躯里,到底蕴藏着多大的能量。从那时起,母爱对我来说,就已经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不解之谜了,一直到现在,她仍是一个千古不朽的生命奇迹。
曾经听过一个童话故事,给了母爱一个深刻的诠释:
王后深爱她的儿子,在她无微不至的关怀中,王子长大成人。魔鬼妒忌人间伟大的母爱,变作美丽的公主引诱年轻的王子。
不久,王子迷上了美貌的公主。他向公主许诺:“无论你要什么,我都会满足你。”公主想了想,说:“该有的东西我都有了,如果你真的爱我,就把你母亲的心给我吧。”
陷入情网的王子毫不犹豫地骑上快马,冲进王宫,杀死了赋予他生命、又用生命爱他的母亲,将母亲还在跳动的心挖出来。可能是太急于向公主表白自己的爱情,当王子捧着这颗跳动的慈母心策马狂奔的时候,从马上坠落,母亲的心滚落在地上,摔碎了。
王子忍着浑身的酸痛慢慢从地上爬起,一个微弱但充满怜惜的声音从母亲那颗破碎的心传来:“孩子,摔疼了吗?”
向来自大得冷面南墙,总以为自己的脑袋比金刚钻还硬,碰壁无数仍死不悔改的我,在命运残酷的打击下,彻底找不着北了。
抢救期间,受到重创的生命随时可能离我远去,但是有母亲相伴,特别是当她用温暖的手掌抚摸我额头的时候,我仿佛又变成母亲温暖子宫里的小小胚胎,安详平静地享受着脐带传送的养分。所有已经临到或将要临到的伤害,被隔绝在母爱以外,统统与我无关。
半生坎坷的经历让我深知并确信,大难临头时,有两种伴我终生的爱,不会因艰难挫折而动摇。
一种爱是如大海一样深邃的母爱。这种爱能让朴实无华的生命绽放出烁古耀今的光彩。“蜡炬成灰泪始干”,为了挽救儿子的性命,母亲把自己的性命豁出去了。今生,母亲没有弃我不顾;来世,没有母亲,我又怎能独享天堂?求主垂怜。
另一种真切的爱是来自上帝,使深陷痛苦绝望中的我,感受到一种超乎寻常、超越一切的爱和平安。
无私的爱是创造奇迹的先决条件,是战胜痛苦、带来幸福的唯一力量。交织在我生命中的这两种爱,无时无刻不在激励着我,人生路上风雨兼程,有爱才不孤单。

5手术
高位截瘫患者必须进行的手术分两个步骤:
第一步前路植骨,从病人的髋部(俗称大胯)取一块骨头,通过脖子前面的切口,植入因骨折而变得松动的颈椎。经过大约3周时间,植骨的两节颈椎融合在一起,起到固定作用。
第二步后路减压,说白了就是把病人的后脖颈切开,使脊髓完全暴露,观察脊髓神经受损程度,清除一切有可能压迫脊髓的外在因素,包括骨折时产生的碎片和纵向棘突。
迄今为止,西医对外伤性脊髓损伤的治疗,仍沿用这两个步骤。除此以外,就是术后再配合一些科学系统的康复锻炼。要想让已经横断僵死的神经细胞重生,势比登天还难。
这样的事实描述可能对脊髓损伤的朋友是个不小的打击,对此我只能无奈地说声“抱歉”。
入院两周后,我的病情渐渐稳定下来,准备接受第一次手术。
前路植骨时,需要把一切拦在颈椎前的软组织牵拉到一旁,使骨折错位的颈椎暴露,才能在两节颈椎之间植入起固定作用的骨头。手术前一周,我的脖子被反复揉搓推拉。这种类似于抻筋的热身运动是为了避免手术时牵拉这些零碎费劲,自己痛苦不算,还给大夫找麻烦。
我躺在手术台上,欢快地等着医生动手。冰凉的刀锋划过皮肤,我被切开了,无辜的喉结、声带、气管、食道被钩子拉到一边,不给力的颈椎大白于天下。(设想一下,从正面能看见一个人的颈椎……估计再恐怖的电影也吓唬不了英勇的外科医生。)
一小块担负重要使命的胯骨被调离岗位,荣升到位于高层的中央部门。当主治医生操作这道程序时,我能很清楚地听见小锤敲击骨头的声音,犹如台球相撞般清脆悦耳。
接下来,医生的一双回春妙手要干点体力活儿了。他像个技术娴熟的木匠,轮起小榔头,把刚取下来的那块胯骨往第四、第五节颈椎之间楔。每楔一下,我全身都会通电似的大幅痉挛。纤弱的护士拼尽全力按住我的双臂,才能保证埋在血管里的输液针头不被震出来。
无比震撼的前路植骨总算大功告成,我右手的曲腕抬腕功能也随之丧失——手术过程中的震动给脊髓带来二次损伤。有利有弊,有得有失,这是悲催又无奈的现实,我必须接受。
离开手术室,母亲急切地对我说:“说句话试试,看看声带有没有受伤?”
我沙哑着喉咙回答:“我……饿……了……”说完,头一歪,壮烈地昏昏睡去。
虽然这次手术没有让我失语,但我以前的美妙歌喉被现在的破锣嗓子代替,都是颈椎惹的祸。
又过了3周,我再次像国宴中的一盘大菜,被隆重地端上手术台,接受后路减压手术。
无影灯辉煌的灯光下,我脸上扣着氧气面罩,侧躺在半人高的手术台上。望着眼前晃动的白衣天使,激动兴奋的心情,一如既往地掺杂着天马行空的遐想。
专家做的手术一定成功吧?手术后不久,我就能健步如飞吧?还好落下的功课不多,凭我的小聪明,很快就能跟上大流吧?嘿嘿……紧张的手术过程中,我始终沉浸在单相思式的憧憬中,偷偷地笑……
酒精、碘酒反复地涂抹,后脖颈一片冰凉;麻醉针深深地插入皮肤,局部麻醉带来的困意阵阵袭来;锋利的手术刀划开受损的颈椎,已经酥松的棘突失去皮肤的包裹,像点心的碎渣,随手而落;接着是咬骨钳子吃力地切割剩余的棘突,咯吱咯吱咯吱……钳子咀嚼着骨头,清醒的大脑不得不承受恐怖刺耳的声音。
“打开了。”医生长出了一口气。一番努力过后,粉红的脊髓裸露在主治医生的眼前。几位医学院刚毕业的实习生赶紧围拢过来,现场活体解剖的机会实在难得。
“脊髓有血肿,颜色比正常的脊髓要深。看这里,脊髓鞘的毛刺儿,骨折挫伤造成的。”主治医生耐心的辅导和实习生的虚心求教,让冰冷的手术室有了融洽的气氛。
长时间遭受挤压的耳朵撕裂般疼痛,我心平气和地忍受着。一切为了康复!
“现在有什么感觉?”这个问题是给我的,经过一系列生理解剖指导,主治医生终于切入主题。
头触池底的刹那,背信弃义的身体彻底与我的大脑划地绝交,地方不再服从中央,我所有的感觉滞留在空洞的大脑——那是相当郁闷。但是现在,随着医生的手指轻轻触摸脊髓,仿佛触电的感觉,阵阵暖流从后背传向脚心。
受伤后第一次出现这种奇妙的感觉,虽然并不十分明显,我仍然激动得热泪盈眶。这是不是说明,受伤的脊髓在医生的治疗下,正在渐渐复原?
在随后几年进行的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治疗过程中(电疗、气功、骶孔疗法、针灸……),我都不同程度地经历过这种若隐若现的感觉,仅此而已,再无任何进展。
一直到多年以后,我从一本科普杂志上得知,这只是心理暗示下产生的臆想,并不是真实感觉。但在当时,这样自欺欺人的臆想,无疑给我逐渐枯萎的生命注射了一支强心针。
这支强心针的药效长久持续,靠着它的支撑,我和我的家庭在寻医问药这条路上百折不挠,直到无数次的碰壁将不切实际的梦想彻底粉碎。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医生以完胜的姿态宣布:“脊髓损伤程度并不严重,两年内彻底康复的希望大大滴,路会走滴,生活也会自理滴!”多么美好的前景,太振奋人心啦,我的心欢快地跳动。
一时间,我仿佛越过时空看到两年后驰骋在田径场上的我,飒爽英姿如一匹奔腾的骏马。将要离开手术台时,医生和蔼地问我感觉如何,我一脸幸福地呢喃:“都挺好,可能耳朵骨折了。”
其实,面对绝症患者,几乎每个医生都准备了一套美丽的谎言去应对。这不是刻意欺骗,而是临床心理学重要的一环,目的是为了维持患者生存的勇气。我和父亲不懂,母亲懂,她从拿到医院诊断证明的那一刻,就做好了长期抗战的思想准备。

6病房
一间20多平方米的病房里,躺着4个不能自理的截瘫病号,加上4个陪伴家属和时不时前来探望的人群,狭窄的空间拥挤不堪。
天津医院创伤科的病房在三楼,安置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各类伤员。
我在那里住过将近两个月。
80年代,医院设备简陋,夏天不要说空调,连电扇也没有,天津医院也是如此。大病未愈的病号们、医生和护士一起统一战线,汗流浃背地战高温斗酷暑,为了夺回失去的健康,同病魔作着殊死搏斗。
病号的吃喝拉撒都离不开病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生物钟,新陈代谢刻不容缓。你方唱罢我登场,病床边拉层布帘就能充当厕所。等到病号们都混熟了,干脆连这层遮羞布也省了。大家是同病相怜,有缘千里来相会,谁也别笑话谁。
于是,经常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大小便的恶臭和伤口散发的血腥混合着大米粥的清香,凝成一股怪异的、令人作呕的气味,飘荡在整个病区。
脑满肠肥的绿豆蝇穿梭于米饭大便之间,享受着盛宴。它们志得意满地飞来飞去,打着饱嗝传播病菌,哼着小曲儿谈情说爱。(得知康复无望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羡慕苍蝇的飞翔。这种生存需求不高的昆虫,有口屎就能开心地“嗡嗡”,而且光祸害别人,自己从不得病。)
置身其间的人们都被莫名的烦躁搞得情绪激动,病号、陪伴交叉无序的口角争执时有发生。本该静心疗养的病房,却更像刚经历一场浩劫的难民营,满心期待,却又焦躁不安。
每天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工作,没有坚强的毅力是坚持不下来的。以前,我对“白衣天使”这个词感觉很抽象。尽管母亲做了一辈子护士,我自己也从小就跟医院打交道,但对她们的工作实质并不了解。
通过这次住院,我对从事护理专业的“白衣天使”产生由衷的敬佩,就算有的护士偶尔闹闹小脾气也予以充分理解。住院的人流动性比较大,人家可是要在医院打拼大半生。
信主后,我得知护士的鼻祖是南丁格尔,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
我安静地躺在从窗数第三张病床上,头颈被牵引带牢牢固定在床头,耳后的筋腱被几斤沉的秤砣扯得生疼。顾不上疼痛,我暗自担心:千万别在老师同学探视的时间便在床上啊,实在丢不起这个人。和所有浅薄虚荣的半大小子一样,我也特别注重面子问题。
“轮到我们啦,行行好,放我们进去。”聚集在楼下的哥们儿声声呐喊。碍于母亲的情面,医院保安不好意思把他们撵走。这严重助长了他们的嚣张气焰,等的时间稍长,就冲楼上嚷嚷。
学生时代的我性情随和而仗义,因此广结人缘,不单是校园内的同学,连社会上左青龙右白虎的青皮也拿我当哥们儿。
这场发生在暑假末期的跳水意外,在小范围内引起的轰动效应几乎等同于天王巨星现场演出。得知我意外受伤,“各路豪杰”云集天津医院,每天来探望我的人络绎不绝。我躺在床上挨个“接见”。
一张探视证最多能进两个人,把全病房闲着的探视证都敛齐了,一次也不过能进20来人,其余的只能在楼下遥望,等下一波。拥挤的病房里热浪滚滚,挤不进来的就站门口打招呼、慰问。有一阵子,天津医院的创伤病房比大车店还热闹。
除了哥们儿、同学,几乎全校的老师也都赶来医院探望。
教英语的刁老师有一条锃亮的假腿,但不影响他对运动的酷爱,课余时间,我们总在一起打网球。赶到医院看我第一眼,他就掉泪了,哽咽着安慰说:“别着急,安心养病,等养好了,咱还一块儿打球。”时至今日,被命运判了无期徒刑的我还在无奈地爽约,辜负了刁老师的等待。
临床的老朱举着一面小镜子四处踅摸,终于瞄准了对象,冲我挤眉弄眼:“快看快看,又是昨天那个小姑娘,还拿着花儿呢,你再说不认识?”
老朱是那种耍起嘴皮子没有节制的老天津卫,说话天上一脚地上一脚,但是心地却很善良。他是重卡司机,在一次事故中,被几吨重的卡车压在下面,半边身子找不到一块囫囵骨头。
这么重的伤情没影响他的口齿伶俐,谁要是放个响屁,能被他渲染得跟原子弹爆炸差不多。为这,护士长没少批评他,可他还是贫嘴依旧、笑口常开。听老朱神聊,比听相声带劲得多。
我明白老朱是想逗我开心,可这样的玩笑岂能随便开?没蒙您老朱,我是真不认识,就知道她跟我一个学校一个年级,姓字名谁何方人士芳龄几许……一概不知。我们之间应该属于最纯洁的同窗之谊。
那时候不像现在这么开放,公园里的未成年小朋友蜜里调油地出双入对,亲热起来旁若无人。这要搁到早年,不用废话,大嘴巴先抽上啦,看尔等小辈再敢卿卿我我!
没经过启蒙教育,又一门心思扑在傻玩傻闹上,我对男女感情方面的认识起步较晚。别看我已是高二的学生,还处在懵懂的情窦初开阶段。
少年时代,我倾心的对象基本都是文学影视作品中的煽情人物,而且对她们用情比较专一(严格地说,是在某一阶段用情比较专一)。
最早好像是《血疑》中的山口百惠,热血冲动时,甚至想过东渡日本血洒扶桑,这大概是刚上初中的事了。随着年龄的增长,简•爱、排球女将、艾斯米拉达……都曾在我人生的不同阶段担任过重要的角色。
出事前,我正陷于对奥黛丽•赫本一往情深的单相思中,《罗马假日》的美丽公主倾国倾城倾少年。我幻想着某天能远走高飞,在异国他乡的街头咖啡店,与赫本巧妙地邂逅,重新演绎一段温馨浪漫的XX假日。
可能对这些缥缈于天际的人物过于痴情,现实生活中翩然而至的早恋却与我擦肩而过。EQ严重不足,导致我的爱情之花尚未绽放,就过早地夭折在病榻的桎梏中。套用一句时髦网络用语:那是无比的悲催。
直到如今,我也不知道那位献花的女孩到底叫什么名字。我只是依稀记得一张清秀的面庞,和一双噙满纯真的大眼睛。随着我出院回家,我们就失去了联络。
几年后,那束引起老朱艳羡、价格不菲的绢花,也因失去光泽而被丢进垃圾桶,一如我的青春岁月,曾经那么光彩照人,却如流星一闪而过,瞬间黯淡。
不知何为爱,也不知何为被爱的少年,就这样无声无息地退出了人生舞台,身后留下一片唏嘘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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