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与思想研究译丛”总序
游冠辉/文
基督信仰不仅是建立在耶稣受死和复活的历史事实之上的信仰,也是在人类历史中展开的信仰。基督教从建立至今已有两千年的历史,有着丰厚的神学传统。尽管上帝的启示已经一次性地记载在圣经上,上帝的作为却贯穿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尤其彰显在教会的历史之中。旧约中,上帝常常对以色列人讲述他在以色列民族历史中的作为。今天,我们同样需要了解上帝在教会历史中的作为,继承教会历史的丰厚遗产。历史让我们看到上帝的作为和信仰前辈的见证,激励我们更深地爱主;历史让我们看到前人的失败,警戒我们不要再重蹈覆辙;历史更让我们看到基督信仰的丰富性,帮助我们活出更丰盛的生命。
福音派常常将自己的神学传统直接追溯到宗教改革。福音派继承了宗教改革的宝贵传统,高举上帝话语的权威。不幸的是,许多福音派人士把“唯独圣经”简化为“只有圣经”,甚至连宗教改革的传统都弃之不顾。约翰•莱斯(John Leith)说:“新教徒总是很容易略过基督教许多世纪的历史,认为无须前人的帮助或者说阻碍,可以自己解读圣经。其实那些拒绝从教会传统的角度来解读圣经的人总是从自己的历史和文化传统的角度来解读圣经。”事实上,宪制的改教家路德和加尔文并不认为唯独圣经可以脱离教会或教会的基本传统而得到正确的理解。他们保留了教会大部分传统教义,因他们深信,这些对圣经的传统解释是正确的。在圣经与传统的问题上,路德和加尔文认同早期教父的观点。如威廉姆斯所说:“在教父看来,理解传统与理解圣经是相互参照的。……圣经是传统之内容的圭臬,传统是圣经的首要阐释者。换言之,传统不是在圣经之外另外添加的一套新鲜的信念或实践,仿佛是独立的另一个启示来源。”
对传统的漠视导致了福音派信仰变得越来越肤浅和浮躁。近年来,福音派内部不断有人指出福音派所面临的危机,并且开始回溯到更悠久的教会传统中去寻找应对危机的神学资源。这些思想对于中国教会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中国教会对待传统普遍存在三种有害的倾向。第一种倾向是反对一切传统,认为传统是属人的遗传,主张我们应该直接回到使徒时代。他们中间甚至有人认为,连大公教会所确立的信经,如使徒信经、尼西亚信经、卡尔西顿信经,都是西方人理解的基督教教义,未必是圣经的真理。第二种倾向是把自己碰巧领受的传统或宗派当做唯一的真理,其他的传统或宗派都被视为极端甚至异端。还有一种倾向是不求甚解,不深究任何传统的实质,只要不明显违背圣经,什么都可以。
我们怎样才能避免这些有害的倾向?首先,我们必须了解教会的历史和传统。其次,我们还必须深入地思想这些传统的意义。“历史与思想研究译丛”试图帮助人们了解教会的传统,思想这些传统对于今天的意义。我们所选择的图书,包含了三种类型的著作。一种侧重于历史,但又不乏对历史的思想;一种侧重于思想,但又不忘记思想的历史背景;还有一种是把历史与思想糅合在一起,历史是思想的内容,思想是历史的生活方式。我们盼望透过这些著作,能够呈现出教会不同时期的历史传统,并帮助读者从传统的这口深井中欢然取水。
第一部分 年轻时代思想之形成
农 民 之 子
马丁•路德离世时,消息传遍了讲拉丁语的基督教世界。很快罗马就有谣传,说守在路德床边的人看见魔鬼从他体内飞了出来。较为善意的人则称,看见他和以利亚在一起,还看见了以色列的战车。
相比之下,路德的出生却微不足道,以至于他和朋友们后来还争论他到底生于哪一年。[1]另外,他出身于农民家庭,甚至成年后还常常称自己是一个农民。没有人指望农民会有什么大作为。在15世纪晚期,德国东北部地区农民阶级的成员,通常都耕种着一小块地。他们时刻准备反抗地主,保护自己的权益。但是即便如此,他们也都非常保守,不过要求回到所谓“旧法律”的治下而已。眼下的一小块耕地便是他们所有的一切,他们的视界鲜能超越这些。
汉斯•路德
马丁•路德的父亲汉斯•路德(Hans Luder,该姓氏地方方言的发音)曾经是一个农民,但为时并不长。地方继承法规定家族的土地全部由最小的儿子继承,因此汉斯在他的二儿子马丁出生之前,就被迫离开了自己的家乡莫赫拉(Mhra)。只是1483年11月10日这个孩子来到世上时,32他在艾斯莱本(Eisleben)如何谋生,却无人知晓。
不管人们对他还有什么其他评价,汉斯•路德这位年轻的父亲与丈夫,是一个忠诚、正直的人,可以相信他会把事情做到自己认为最好的程度。所以他会按照当时的教规行事。就在那天早晨,他带着自己刚出生的儿子到圣彼得教堂受洗。那天可能很冷,还下着雨。在那个时代,幼儿的死亡率高达60%以上,人人都担心没有领受洗礼的孩子离世后上不了天堂,所以他这样做是最明智的选择。然而,在孩子举行洗礼仪式的那一天,汉斯•路德还遵循了另一个习俗。因为那天是圣马丁节,他便给孩子取名为马丁。
餐桌旁的德国农家夫妇
在二儿子出生前后的几个月,汉斯•路德必定感到非常绝望。父亲的离世除了给他留下一个越来越庞大的家庭和一项选择之外,便再没有别的。他可以选择在弟弟的地里干活,或者选择离开。他选择了离开,开始闯荡世界。但是,在汉斯一家旅程的第一站艾斯莱本,命运女神并没有向他微笑。在小马丁一岁之前,汉斯一家收拾起为数不多的家当,举家迁往曼斯菲尔德(Mansfeld)小镇。那里距离群山约十英里之遥。他们可能带着全部家当,不是肩背,就是拉着车,步行前往那里。汉斯当时在找工作。当他们抵达曼斯菲尔德时,他找到了一份工作,成了一名铜矿工人。
在15世纪的德国,铜矿工人的生活较当代煤矿的工作条件要恶劣得多。山崩、塌方、地下突然冒水等,不断威胁着矿工们的生命安全。另外,矿工们完全依靠畜力,特别是人力劳作。33他们有一位守护神,这也不足为奇;他们需要她。那些幸存下来的人,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是普通的劳工。但是,汉斯•路德却摆脱了这样的命运。在七年之内,他已经成立了自己的公司,经营铜矿生意。不久之后,他便成了曼斯菲尔德市议会的议员。马丁•路德出生以后不到二十五年,汉斯就和自己的合伙人拥有了至少六个矿井和两个炼铜的熔炉。汉斯•路德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
汉斯与玛格利特•路德[由克拉纳赫(Cranach)绘制]
在早年生活清苦的日子中,汉斯•路德的孩子们学会了节衣缩食。路德记得因为从厨房的餐桌上拿了一颗坚果双手被母亲打得几乎出血的情形。他还记得母亲与镇上的其他女人一起到树林里拾柴的事。孩子们接受的教导是: 这个家庭所做的每件事都必须既体面又有成效。曾经有一次,路德因恶作剧被父亲狠揍一顿,致使他心里极度怨恨。最后,汉斯不得不找他和解。路德的家庭既严厉又有慈爱,也是一个对孩子期望极高的家庭。他们要出类拔萃,要做正确的事。这个家庭的未来要安全无忧。
艰 苦 岁 月
在16世纪早期,很难有任何安全感。路德生活的时代,生计之艰难,生活在现代世界的人们几乎无法理解。当然,这些年,历史学家也称之为文艺复兴时期,路德与马基雅维利(Machiavelli)、米开朗琪罗(Michelangelo)、拉斐尔(Raphael)、伊拉斯谟(Erasmus)以及托马斯•莫尔(Thomas More)等许多非常优秀的人物都是同代人。哥白尼论太阳系的革命性著作在路德离世前已经发表。路德在语法学校学习到中途时,哥伦布(ChristopherColumbus)已经起航,路德知道他发现了新世界。他曾评论说,如果欧洲人不对福音做出回应,那么他们可能错过福音,福音就会到新世界的那些人那里。
路德生活在一个激动人心的时代。甚至在今天,与他同时代的16世纪的人们所取得的辉煌成就以及文艺复兴时期宫廷里的豪华生活,都能激发人们丰富的想象力。但是,这些情景也会遮蔽当时普通人日常生活的情形。路德生活在一个艰难的时代。举例来说,在佛罗伦萨文艺复兴的鼎盛时期,有61%的婴儿不是死在母腹中,便是死在出生后六个月内。至少路德有一个弟弟就是这样夭折的。路德的母亲玛格利特(Margaretta)相信,孩子的死是隔壁的女人造成的,她相信那个女人是一个女巫。
这些年也是瘟疫肆虐欧洲的日子。德国西南部的阿尔萨斯(Alsace)就说明了疾病蔓延乡野的情景。在斯特拉斯堡(Strasbourg)城,那里正常情况下曾有25,000居民,却有16,000人在一年内因瘟疫毙命。在这个大城市的周边地区,有300个乡村沦为荒野,直到两个世纪以后,全部耕地才恢复到正常水平。
瘟疫并不是欧洲人不得不面对的唯一一种新流行的、令人恐慌的疾病。这些年间,梅毒(德国人称之为“法国病”)也侵入了这片土地,折磨着欧洲的情侣们。还有一种疾病,人们一致给它命名为“英国出汗病”(English Sweats)。这种病的特征是发高烧,会永久地破坏患者的神经系统,在他们身上留下长长的疤痕。
约一个世纪过后,35英国哲学家托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恰当地描述路德时代的生活是“肮脏、野蛮、缺乏” 的。即便那些身体强壮足以胜过疾病威胁的人们,通常情况下挣扎着,也不过能找到足够的食物而已。交通网络还很原始,因此每个地区必须自给自足。当食物的产量不能满足地方的需要时,远离主要水路的地区就会特别无助。局部的干旱、十分多雨的春季,或是早来的霜降,都会使谷物的价格比上一年上涨超过150%。
说闲话的仆人受罚(“剪舌头”)或其他行为不规的仆人受罚的情景图
(注意图右的仆人用匕首捅了他主人的腿)
投机商,其中包括大教会和修道院的领袖,因此能够赚取巨额的利润。而普通百姓却只能受苦。许多曾经有工作的人,被迫乞讨,以图温饱。在每个乡村、每个城市的街道上,都可以看到他们的身影。纯粹以乞讨为生的人数目如此之大,以致莱茵河西岸的当局每年需要纠结力量,把这些不受欢迎的人围起来,赶到河东岸去。而在莱茵河的另一边,由乞讨的、无家可归的、瘸腿的、精神失常的以及智障的人组成的人流,会遭遇另一派贵族,他们带着大军押着这些人走过黑森林,进入德国的中部。但是,被社会遗弃的人们,常年流动不断。一年过后,当局又得开始新一轮的清理活动。
在一个方面,世纪之交的生活情景必须用更为阴暗的色彩来描绘。艰难的不仅是岁月,人们生活其中的世界使人心也变得刚硬。许多人有极强的暴力倾向。德国的农民可不是只在土地上温和劳作的人。他们很快便使用斗争的权力,这样持续不断又过了150年。他们遭遇不平,或是想到有不平时,并不寻求法庭的帮助,而是用自己的拳头、刀棍来解决问题。
虽然像路德家这样热爱和平、受人敬重的家庭不可能参与诸如此类随意的暴力事件,但是他们却不能完全不受其影响。汉斯•路德有一个弟弟,与他同名,这人一定让汉斯一家常常感到头痛难堪。小汉斯——人们这样称呼他——在曼斯菲尔德生活了十四年。在这段时期,他因侵犯他人与殴打事件受到十一次指控。曼斯菲尔德的人们比较幸运的是,小汉斯常常受到公正的审判。在16世纪早期,法律触及的范围还不是很广,36通常情况下并不能将罪犯从守法的公民中间赶出去。后来路德的一个追随者回忆说,在弗莱堡(Freiburg)上大学时,他的第一位教授就被一个流浪的士兵当街打死了。没有记载表明杀人犯必须担负罪责。
父亲的抱负
相比于这些可怕的环境,汉斯•路德取得的成就就越发显著。正如路德清楚地记得,父亲定意让每个孩子都成功,因此对他们严厉有加。然而,当事态出乎意料之时,他也能承受。他没有像其他家庭那样,让儿子子承父业,而是把马丁送到镇上去读书。有八年之久,马丁几乎天天都在学校。1497年,父亲把他送到马格德堡(Magdeburg)。之后一年,又把他送往埃森那赫。在1501年,又从那里把他送到了爱尔福特大学(University of Erfurt)。后来路德说,他的父亲确实“对我满怀期望”[2]。汉斯自己很有抱负,对儿子也同样如此。
与对自己的家庭所持的态度比起来,37路德回顾他早期接受的教育时,只有厌恶之情。16世纪的学校校长决不以尽最大的努力、最富创意地尽职为己任。路德上学时还不足五岁。学校的目的就是强迫学生读、写拉丁文,为他们日后的学习做预备。鹿特丹的伊拉斯谟等伟大教育家一致谴责路德的老师们,认为他们采用的是“野蛮”的教学方法。强迫或奚落是他们使用的主要技巧。任何孩子只要被发现讲德语,就会挨打。表现最差的学生在早上要戴“傻瓜帽”,在整个下午都会被人称为笨蛋。然后,一周的过失加起来,每个孩子回到家,还会再受一次责打,这样才算扯平。
路德在埃森那赫上学时住过的房屋,建于15世纪。
在这种情形之下,孩子们明确知道的,就是想避免受责打和戴“傻瓜帽”。但是学校的课程毫无趣味,孩子们甚至没有兴致去达到这一小小的目标。音乐是路德喜欢的科目,最终他成了一个技艺精湛的表演者和作曲家。但是,即便是音乐的教学,孩子们也无法享受,更别提自我表达了。他们学习音乐,是因为他们必须在教会的唱诗班唱诗。
在学校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拉丁语上,可这些可怜的初学者只有一个初级读本和一些需要背诵的单词表。为了完成这一任务,他们还记住了主祷文、十诫和使徒信经。当他们学了足够多的拉丁语时,就被允许进到二班学习。在那里他们开始享受背诵词形变化与动词变形的乐趣。教师的戒尺也跟随着他们。只一个早晨,路德因为没有掌握拉丁语语法表的内容,就被杖笞了十五次。
1497年路德13岁时,他的拉丁语已经学得很好,足以送到学校去。他的第一站可能是马格德堡。他在一个由非常敬虔的平信徒组成的共同生活弟兄会(Brethren of the Common Life)办的学校学习生活。路德离开了预备班,如今他虽然不再受到责打,但是他绝没有过娇生惯养的生活。在课余时间,他参加儿童唱诗班,和同学们一起上街唱诗。这是现代颂歌队的前身。但是,这些孩子们一整年在街上唱诗;38他们与圣诞狂欢者完全不同,他们是乞丐,可以熟练地用这种可以接受的方式,求得一些饮食。
埃 森 那 赫
一年后,路德被送到了埃森那赫,这时环境有了一些变化。在那里,有母亲家的亲戚可以照看他,但是他们自己也很贫寒,甚至无法给他提供借住的地方。因此,他的日常生活或多或少还维持原样,至少在一段时期内是这样。他继续在儿童唱诗班唱诗,他几乎没有什么钱可供随意花销。在这方面,他和班里的大多数同学没有什么差别。但是,在埃森那赫期间,路德在某个时刻,显然给一位名叫莎比的商户家的妇人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这家的主妇安排他住在自己的一个亲戚那里,39并给他和另一个人负责提供饮食。他可能需要给他们的孩子当家教,但在1498年后,对路德来说,生活无疑容易了一些。
在埃森那赫三年的成长对路德将来的发展也具有极大的意义。他找到了一位使他的思想变得敏锐,同时也能激发他想象力的教师。这位教师就是学校的校长,一个名叫约翰•特雷伯纽斯(John Trebonius)的人。路德后来称他为天才。无疑,特雷伯纽斯给这所学校营造了与曼斯菲尔德迥然不同的校风。在那里,路德和一个名叫威冈德•格尔登努普夫(Wiegand Geldennupf)的教师也结下了毕生的友谊。这些人不只是权威人物,他们不仅教学生们背诵拉丁单词,教他们名词、代词、形容词的变格以及动词的变位,而且还教他们更多的东西。在拉丁语学校的学习接近尾声时,路德就能够演讲、写诗、写论文。他还能阅读一些古代作家的作品,因此得以进入伊索(Aesop)、特伦斯(Terence)和维吉尔(Virgil)的世界。这些学习让他感到非常快乐,这在日后他坐下来将《伊索寓言》翻译成德文并坚决主张人人都必须学习古典文学和历史时可以看到。
特雷伯纽斯和格尔登努普夫看到了路德的才能。推荐这位年轻人——当时他年仅17岁——到大学继续学习的,无疑就是他们。不过是什么原因使得汉斯•路德决定赞成这一计划,我们不得而知。像他这样的身份,送孩子去上大学,在当时很不寻常。但是,他很清楚地认识到,即使对普通人来说,大学教育也会给他打开在教会、法律部门或医院工作的门路。虽然他自己的生意只能维持不赔本,他还是送儿子去爱尔福特大学上学。
除了才智聪慧,接受过正规教育之外,路德与16世纪之交进入青年时代的其他德国孩子相比,并没有明显的差别。路德的宗教生活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固然,路德一家在宗教实践方面甚是勤勉。但是,他们看上去始终都在不折不扣地遵照习俗行事。事实上,汉斯•路德就是1497年为曼斯菲尔德的圣乔治教堂寻求特赦令的几个市民之一。就他在镇上的地位,此举可以视为他在履行宗教职责,40差不多也可以视为他在履行常规的市民职责。小路德在儿童唱诗班服侍,也上街唱诗。但是,其他学生也一样。在路德早年期间,宗教是他经历的一部分,但没有证据表明他曾经深入思考过宗教,或者试图理解过宗教。
但是,路德在唱诗班可能较为勤奋,和其他孩子相比,他较有音乐天分。因为,正是这方面,使他首先受到了埃森那赫莎比家族的关注。莎比家族非常敬虔,路德和他们的关系很密切。这个家族的父亲花很多时间来推动离镇上不远的圣法兰西斯修道院的工作。事实上,他花的时间如此之多,以至路德后来称他是修士们的“仆人和奴隶”。[3]无疑,寄膳于莎比家的人也学着勤勉于宗教实践,知道了大量修道主义的思想。但是,在中世纪晚期,基督徒特别渴慕神职服侍,也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神职服侍被视为善工,不过是人人都应该去做的事。
追寻属灵的安全感
在16世纪,人们实践的宗教很像他们生活其中的世界。他们挣扎着,想得到属灵的安全感,正如日常生活中,他们挣扎着想在物质上获得安全感一样。得救是要去赚取的,因此他们的宗教是行为的宗教。
这是一个朝圣的时代。人们受劝结队到这个或者那个神庙去朝圣,以抵消个人犯罪招致的惩罚。他们经常暂时过着使徒一般贫穷的生活,一边行走,一边乞食。
这也是一个圣徒和圣物的时代。信徒被教导说向圣徒祈祷或是崇拜他们的遗物,可以赎去个人没有尽职的罪与所犯的罪。为了帮助他们,各主要教堂和神庙都收集了据称是这个或那个圣徒的遗骨或头发。有人自夸拥有圣母的几滴乳汁,或是基督十字架的一些碎片。
这是一个死亡的时代。画家、雕刻家和木雕家捕捉住这一主题,“死亡之舞”成了中世纪晚期艺术最常见的主题。如同花衣魔笛手(Pied Piper),形同骷髅、手持镰刀的死神引领各社会团体的代表旋转着,41奔向他们各人无法躲避的死亡。
这尤其是一个硫磺与火的时代。人人都无从逃脱,人人都知道审判就要来临。在绘画作品中,基督通常不只在十字架上,而且坐在他的宝座上。在他头部的一侧伸出一枝百合花,象征着复活。在另一侧伸出来一把利剑。令人焦灼的问题是,我怎样才能躲过利剑,得到百合花呢?
对于这个问题,教会有一个答案。在路德出生的时候,这个答案已被精简为一个简短的命令: “做你力所能及的!”“用好你的天赋及拥有的各种特别的恩赐。”[4]然后,借着教会的权能,上帝就会施加恩典,向你微笑。虽然他们一点也不明白(他们也不想努力去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像莎比和路德的父母这样的人,他们只照着吩咐去做。
其他人做得更甚。路德永远不会忘记看到安哈尔特公国的亲王威廉的情景。这人舍弃了自己尊贵的地位,成了圣法兰西斯修道院的一名修士,以乞讨度日。路德后来写道,“他常常禁食熬夜,要治死自己的肉体,以致他自己成了一幅死亡的图画,只剩下皮包骨。”[5]威廉亲王当然很特别,还有许多人,热切地在做自己得救的功夫,以致马赛城(Marseilles)颁布了一项法令,禁止宗教乞讨人士越过城墙。几乎各个城市都试图至少要控制他们。
罪、忏悔与补赎
大多数人并没有如此热衷于寻求自己得救的确据。因此教会领袖们采用各种方法,试图确保每个人都至少去思想自己灵魂的光景。其中一个主要方法就是规定各人有义务向神父忏悔。至少一年一次(通常在四旬斋之初,但认罪越频繁越好),每个人,无论男女老少,凡被允许领受圣餐的,都有义务去自己的神父那里就自己上次认罪以来所犯的各项罪行去忏悔。
神职人员游行图。按照与他们世俗
职衔相反的方向排序,基督和小孩子们
排在队伍的前面,教皇排在后面。
在路德的时代,忏悔室内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无法确知(甚至在今天,也不可能知道里面的情景),但是如果忏悔者遵照写给他们的手册去做,那么这项审查会非常苛刻。[6]42神父一开始会问忏悔者想向全能的上帝认哪些罪。当回答不尽详细,或者当忏悔者——此刻跪在石头地上——不记得任何具体的罪行时,神父就会开始提问。“你曾经和自己的配偶生气吗?”“你是否希望自己的住房和邻舍的一样好?”对于处于青春期的男孩子,神父会问,“你有过‘梦遗’吗?”对于女孩子,则会问,“你在镇上的集市上和男孩子们跳过舞吗?”对于那些已婚的人,则问“你和自己的配偶有没有为生育之外的其他原因发生过性关系?”或者,“你们除采用标准姿势外,有没有采用别的姿势?”或者,“上次和你的丈夫(或妻子)发生性关系时,你是不是很享受?你有没有体验到任何快感?”神学家们曾经争论婚姻中的性关系是不是严重的罪行,但是大家一致同意,婚姻中的性关系是罪,至少在原则上如此。因此甚至这一最普遍的人类活动,人们也不得不为此在公义且愤怒的上帝面前认罪。
教会也明示说,人们必须清除所有未认的罪,在此时此地清理这些罪。如果他们不这样做,那他们在炼狱中必定要付出代价。他们必须在那里焦急等待,直到赎清所有未赦免的罪,才能看到天堂的大门。有鉴于此,古腾堡(Gutenburg)在开发出移动式印刷机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印刷教会当时称之为赎罪券(indulgence)的东西,也就不足为奇了。送给教会一份“礼物”,就可以得到赎罪券,它可以豁免赠送者在一段特定时期之内免受炼狱之火的煎熬。古腾堡的赎罪券,其形式很像现代社会的法律文件。上面留着空白处,供购买者填写名字,43还有一空白处供填写他们逃离炼狱的时段。赎罪券在当时非常盛行。
与其他人一样,犯罪、认罪、赎罪的循环在路德的属灵生命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所有想参加弥撒的人,每年至少需要认一次罪。但是,对敬虔的人来说,想到死亡突然临到时还有几样罪行没有认,就意味着要面对无法承受的风险。敏感的宗教领袖自己也担心,这样严格地践行认罪程序可能会令真正敬虔的人感到绝望。绝望——上帝的怜悯不会垂青于我,或者我如此堕落,以致上帝的怜悯也帮不了我,这一可怕的想法——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行。这是得罪圣灵的罪,任何人死时有这种想法,都不能逃脱地狱之火。此外,有人担心,面对死亡,有些人在临终时刻可能真的感到绝望而失丧了。这种恐惧如此之大,以至于艺术作品中天使和魔鬼为即将离世之人的灵魂角力的情景几乎尽人皆知。
因此,神学家写了更多的手册,教导神父们如何聆听临终忏悔,以及在这个过程中,在引导临终者进入来生时,如何抵挡绝望等。但是,尽管有种种的忧虑,有别的想法,神学家们仍然得出结论说,认罪不完全所带来的危险远超过悔罪者陷入绝望的危险。毕竟,人在实际上喜欢犯罪。如果人的良心感到不安,一些悔罪之举,无论是几声“我们的父”,还是一声“万福马利亚”,或者有人真的想得到确据时,去神庙朝圣或者购买一张赎罪券等,当然都会让他们得到安慰。
马丁•路德认识的宗教,极像他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正如世界有时会加给一个劳苦作工的人好运一样,在宗教领域,教会会给个人的好行为施加恩典,如此他们就可以完全,被上帝接纳。但是,在每个领域,辛苦作工都是必需的。
爱尔福特
这就是一个中等身量、皮肤黝黑的年轻人在1501年5月转到爱尔福特大学时的宗教情形。这一举将他带到了德国东南部,穿过他的出生之地,再跨过一个广阔的平原,越过几座山,就到了爱尔福特。
爱尔福特是一座有山、有树、有溪流、有许多教堂尖塔的城市,44其中还包括一个大教堂,矗立在这座城最高的山上。它就像一座沉思中的城堡,俯瞰着众生。没有什么能像这座雄伟的石头建筑一样如此有力地传递上帝的可畏与权威。去教堂的人必须攀登相当长的石头台阶,才能从下面的城来到这里。
爱尔福特大学本身由几个小型建筑组成,这些建筑环绕着下面城里一条可爱的溪流。但是在中世纪晚期,建筑对于一所大学的意义比起现代一所真正的大学,要次要得多。建筑在当时不过是容纳构成大学本身的“讲师与学者”所需的结构而已。路德抵达那里时,以“曼斯菲尔德的马丁•路德”的身份登记注册。和所有学生一样,他分到一间bursa(宿舍)。在大学的前几年,他将吃住在那里,并在宿舍主任的监督下继续他的学业。
Bursa根本不像现代的宿舍,反而更具有修道院的特征。所有的学生穿同样的衣服,恪守严格的舍规和校规。他们同时起床,以崇拜和祷告开始每天的生活。他们一起进餐,一起参加其他指定的宗教服侍,学习同样的科目。违规者会受到主任、学监(事实上是内奸)还有许多大学辅导员的管教。绝对不许他们自行其是。
爱尔福特,“尖塔之城”,或称“小罗马”
路德是在爱尔福特长大成人的。45他在爱尔福特的环境中茁壮成长。在这里,日渐显示出,他不仅是一个聪慧的学生,而且还非常优秀,很有能力,又拥有敏锐的头脑。大学条例要求,学生入学至少一年后才能提交学士学位申请。但路德在一年内便获得了学位。大学条例还要求学生至少在一段时间之后才能参加硕士考试。但路德争分夺秒,赢得了“比赛”,于1505年1月通过了硕士考试,在一个班十七个学生中,排名第二。
通常学生们取得这样的成就要以牺牲在大学生活中很宝贵的友谊和娱乐为代价。但路德不是这样。他的朋友们很赏识他卓越的辩论或公开演讲的才能,后来给他起了“哲学家”的绰号。而这种才能在中世纪晚期的教学中非常关键。
如果路德有什么古怪之处,如果他有古板、忧郁或者悖逆的倾向,无疑有同学后来会把它记下来。但是没有一个同学这样做。这些断言只出自最猛烈地抨击他的敌人之笔,如约翰尼斯•科克拉乌斯(Johannes Cochlaeus),这人虽然只在1521年和路德见过一次面,却杜撰了路德一些早年的故事。年轻的路德似乎一直都是一个喜欢开玩笑、兴致昂扬的学生,当然,他比班里的许多同学更优秀,但是在其他方面,他和他们都很相似。
专 业 教 育
关于这些年间年轻的路德的情形,要知道的最重要的事就是,他所接受的教育,以及在经过大学时代进入成年时他因此形成的思想方式。在中世纪末期,像爱尔福特大学这样的大学,在许多方面,其教学的组织形式与今天的大学迥然不同。原则上,当时每所大学都分四个学院,各学院自行管理其事务。文科学院由文科硕士以及应考文科学士和硕士的预备生组成。在他们之上是法学院、医学院以及神学院,而神学在那时被誉为“科学之皇后”。
严格说来,只有在这三个学院教学并持有doctor(博士或教师)头衔的那些人才是教授。但是路德自己的老师也是这些较高级别的学院的学生。这些教师是现代大学助教的先驱,46他们规划文科院校学生学习的内容以适应专业学院所设科目的需要。虽然从学术上讲,路德是一个文科生,但是他的大学教育在专业这个词最为严格的意义上讲,却很专业。
对路德来说,最重要的科目是当时教育家所称的trivium(三学科)——由语法、逻辑和修辞组成。这包括今天与文科生关联在一起的许多主题。三学科之外,还有quadrivium(四学科),即算术、几何、天文和音乐。但是,对路德来说,和四学科相比,三学科更为重要。语法注重解释某些古典文学的原文,特别是古罗马作家的作品。修辞从学术上讲是公共演讲的艺术,也包括高级写作、诗歌、像塞涅卡(Seneca)这样的人物所写的教化文章以及部分圣经的内容。但是逻辑统管一切。正是思维的逻辑模式使得经院哲学(Scholasticism)及“经院哲学家”(schoolmen)——如其所称——有别于众,因为逻辑是专业学院的房角石。
如果在三学科中逻辑统管着其他的学科,那么亚里士多德(“学问之父”,如人所称)便支配着逻辑学。他论逻辑的作品,主要有《前分析篇》(Prior Analytics)和《后分析篇》(Posterior Analytics),如通俗课本所概述的,是教导学生如何思考的主要资源。在更进深的学习中,学生们学习他所著的《形而上学》(Metaphysics)和《伦理学》(Ethics)的节选,在这些内容上来展现他们的技能。学习如何用这种逻辑有序的方式思考最为重要。师生们在一起的日子里,也没有什么比这部分内容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天天都有辩论,每次辩论,教师都会给学生指定一个或一组题目,并要求他们按照严格的逻辑规则为之辩护。
在特别的时刻,教师会参加所谓的纯理论辩论(quodlibetal disputation)。在这种公共辩论中,专家会与所有前来参加的人就任何感兴趣的主题进行辩论。这种智力活动可以与中世纪的马上比武相媲美,只不过一个用言词,另一个用长矛而已。当教师们厌倦了唇舌之战,或者当主要论点已经辩论过之后,可能招手叫一个自己喜欢的学生请他继续这场论战。既然路德得了“哲学家”的绰号,很有可能他常常被选中来参加辩论。
真理的假设
整个大学体系依存的假设,对路德及其同时代人的思想方式尤为重要。首先,假定(如亚里士多德所教导的)一切重要的真理都有两个属性。第一,具有普遍性。通过正确推理得出来的命题,其真理不受所处时间和地域情境的限制。真正的学习,其目的就是要发现这些真理,并用清晰的命题形式把它们表现出来。
第二,如果命题正确,路德接受的教育认为,这些命题在逻辑上便具有一致性。法律、医学和神学这些大的学科于是构成了一个体系,在该体系中,一个真理可以由另一个真理推断出来。因此,词语也可以被赋予特定的含义,其适用范围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
这一对假设在师生们探讨构成课程核心部分的古代和现代文本的方式上表现得最为明显。他们细细地梳理这些文献,寻找最重要的哲学、法律、医学以及神学主题的学说。例如,当找到两个论述正确的生活方式但显然自相矛盾的段落时,他们就会应用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去解决这一争议。同样的做法也可能用来处理,如,引自新约和旧约的相互矛盾的段落。所需要的,就是赋予词语以意义,使学生或教师可以构建一个逻辑上一致的体系。
有关中世纪神学家辩论针尖上可以站几个天使的古老的故事就是这种思维模式的生动写照。他们是否真的辩论过这个看似毫无价值的问题,这并不重要。对他们来说,这里面隐藏着重要的主题。给出的答案——无论是没有天使,还是一个天使,或无数的天使——都带着断言,关乎天使是否拥有形体,以及因此天堂是物质的还是属灵的。如果天堂是物质的存在,那么它一定存在于某个地方,因为这是物质的本质。如果天堂存在于某个地方,那么,至少在原则上,人类在此时此地就可以找到它。另外,它也不可能是永恒的,因为可见之物都会消失,这是事物之特征。推而广之,复活以及永生的教义就会在瞬间消失,当然,这是不可能的。48因此,如何回答开始时提出的问题非常重要。
有些学者,诸如著名的人文主义者鹿特丹的伊拉斯谟,很厌恶这些辩论。既然路德得了那样的绰号,他可能很喜欢辩论。无论事实如何,中世纪晚期的大学教育喜欢态度认真的学生提出问题,认真地处理问题,并持之以恒地寻求问题的答案。在这样合宜的环境中,像路德这样才华横溢的人可以借这种训练提出许多尖锐的问题。
……
1505年新年过后不久,马丁•路德已成为马丁硕士。那是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的经历: “当硕士被提名并有绶带颁给他们时,那是何等美妙的时刻!我认为任何俗世的快乐都不能与之相比!”[1]
对于这个父辈曾经一度是农民的人来说,晋升为文科硕士是一个巨大的成就。马丁•路德的父亲汉斯为自己的儿子感到非常骄傲,他认为硕士学位只是一个开始。马丁硕士(他的父亲这样称呼他)将要成为一名律师。
无疑在情势显明年轻的马丁将得到硕士学位,届时他就有资格在大学的某个专业学院学习时,要成为律师这项决定就已经做出了。到时候,整个世界就会向他敞开,尤其是如果他有幸能够学完法律。年轻而聪明的律师可以谋到很好的职位。他可能热望成为亲王或主教的顾问。作为一名年轻的律师,他可能找到一位贵族来赐给他财富和地位。接下来,马丁硕士(最终会成为马丁博士)就能够照顾业已年迈的双亲。可能,他甚至还能够为自己的兄弟姐妹谋得一官半职。汉斯对将来深信不疑,因此他送给儿子一本当时最主要的法律文本《民法大全》(Corpus Juris Civilis)。这可是一份非常昂贵的礼物。
“我愿意做一名修士”50
六个月后,在马丁硕士从曼斯菲尔德步行回爱尔福特的路上,一场暴风雨突然袭来。一个雷电把他击倒在地。 “圣安妮,救我!”他大喊,“我愿意做一名修士!”[2]
真是一时欢喜一时忧。如今马丁硕士决定进入修道院,这让父亲汉斯非常生气。路德给父亲去信,称那场暴风雨和他起的誓言是上帝的旨意。汉斯回信说,他怀疑他的儿子是否曲解了所发生的事。那场暴风雨和他起的誓言是上帝的工作,还是魔鬼的工作?在那个魔鬼肆虐的时代,人人都知道,必须“试验那些灵是出于上帝的不是”(约翰一书4: 1)。
隐藏在父亲痛苦回信背后的远远不止这些,这马丁知道。汉斯失去的是他的保险单。家里最聪明的孩子一进修道院,路德一家的安全就失去了保障。路德回信说,他的祷告可以比他做富有的律师为家里做更多的事。没几天,他就收到了父亲的第二封来信。汉斯为他早熟的儿子所做的决定赞许他,并祝他在新的生涯中,凡事顺利。
汉斯的脑子里又冒出既私人又属灵的第二个想法。他是一个喜欢与旅行的修士和神父谈论宗教问题的人。他和其他任何人一样,深切地知道,个人灵魂的得救最为重要。一个朋友不是曾经对他说,他欠教会什么债吗?这债甚至就是他的爱子。
虽然如此,路德决定成为一名修士还是令人费解。他起誓之时,正走在回爱尔福特大学的路上。他请假回去探访家人,他并没有解释原因,但得到了校方的许可。这次休假表明,这个决定并不像击倒他的雷电那么突然。
得到硕士学位后,路德有三个月相对自由的时间,文科学院授课在4月23日开始。之后再过一个月,5月20日他将开始学习法律。他这段时期的所思所想,我们只能推测。在爱尔福特的溪流、51树林和矗立的教堂间漫步时,他可能只在反思自己取得的成就。休假时,离他开始学习法律只有一个月的时间。
步行走这么远,单程需要几天的时间,一定有非常重要的理由。马丁硕士是一个目的明确又很勤奋的年轻人。他生活的时代,绝大多数人对属灵的生命都持很认真的态度。21岁的马丁,在相对清闲的这几个月中,很有可能开始质疑如此清晰摆在自己面前的人生道路是否正确。于是他做了很自然的事——回去和家人商讨。但是在返回的路上,他并不比离开爱尔福特时更有把握。很容易想象他父亲的立场,他一定很快就驳回了儿子的问题。但随后,暴风雨解决了这件事。这是上帝自己的声音。这只能是上帝的声音。
虽然如此,对于父亲的反对意见及自己可能有的任何疑虑,年轻的马丁•路德并没有等闲视之。首先,他把朋友和同事们聚到一处,讨论了这件事。很有可能,有人建议他走自己选择的路,也有人反对。最终决定之后,他再次把他们招聚起来,向他们告别。这件事就发生在因他是文科硕士及爱尔福特大学文科学院的成员而分给他的住所内。
当时正值9月初。按照规定,他放弃了自己的一切,因为个人财产禁止带进修道院。但是,他随身携带了毕生热爱的两位古典文学作家的著作。其他的一切,他都做了处理。他舍弃了自己本来很擅长弹的鲁特琴。他还舍弃了其他书籍及自己的衣食用具。甚至父亲送给他的《民法大全》也必须丢下。他不再会成为律师,安排自己和他人今生今世的事务。他是上帝的人,他将用余生来寻求灵魂的得救,首先是自己灵魂的得救。
布莱克修会
路德在决定成为一名修士(专业点说是一名托钵修士)之前,显然曾经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同样认真地选择了自己要去的修会。在有“尖塔之城”(city of spires)或“小罗马”(little Rome)之称的爱尔福特有许多修道院。他毋须走多远,就可以成为本尼迪克会、多米尼克会、圣法兰西斯会或其他许多修会的一员。但是他选择成为位于格拉(Gera)河左岸52(往河的下游看去)布莱克修会(Black Cloister)一名恪守教规派奥古斯丁会修士。
布莱克修会有壮观的建筑群。教堂本身约有三百座席,有一个很长的听众席,在远处有高高的祭坛。从教堂的后面走起,到圣坛之前可以右转穿过一道门,走进kreuzweg,即十字架的路。这个内院有一个屋顶呈拱形各边长约20步的门廊。单单该建筑本身,就营造了默观和冥想的氛围。十字架的路的尽头往左,是公共休息室,是众弟兄进餐的地方。二楼则是各人隐修的小屋,每间约三英尺宽,七英尺长,大多数小屋都有一扇窗户。布莱克修会(因其修士穿黑衣而得名)位于城中心的边上。这里所得的捐赠很丰厚,会员们不需要辛苦劳作,他们的所有时间都用在为自己和他人赢得属灵福祉这一更重要的事上。成为恪守教规派奥古斯丁会修士,就是要从事严肃的属灵事务。
从修士居住的小屋看布莱克修道院的庭院图
并不是所有叩响布莱克修会大门的人,都会被许可加入。首先,修士们需要确认路德不是一时恐慌随后又想回归世俗的那种人——即便只是在精神上。因此,年轻的路德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在那里做客,这样,他们就可以帮助他检视他的灵魂以及他决定加入其中的原因。在通过这段时间的严格考验之后,他才被准许起誓成为一名见习修士。他很清楚,更加严苛的生活即将来到。53但是,这就是他为什么选择成为恪守教规派奥古斯丁会修士的原因。
很久之后路德谈到,“和许多人一道,在初做修士的前几年,我也亲身经历到撒旦多么倾向于安静与和平。”[3]每分钟都受到严密的制约。路德和同伴们一般都在凌晨两点左右起床,进行一天中的首次崇拜。接下来还有六次崇拜。见习修士没有时间来度路德后来因之出名的那些灵魂的暗夜。
所有的修士从严格意义上讲都是宗教乞丐,所以路德和其他修士——特别是在做见习修士期间——在乞讨以维持生计的过程中,目睹了部分外面的世界是完全可能的。从经济上讲,他们并不需要这样做。但是,这项活动是很好的功课。尽管如此,路德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崇拜、祷告和默想。他不是一人行乞,也不是独自做属灵的功课。从一开始,他就有一位导师引导他、衡量他、鼓励他在属灵的道路上不断前行。路德在学习的是一套崭新的、严苛的固定程序。像路德这样的青年,很快就学会了,而且学得很好。
路德首次主持弥撒
很久以后,路德还坚持认为,“如果有人可以因做修士赢得天堂,那么我一定在他们当中。”[4]所有证据都支持他的自我认识——一位热心而成功的修士。在1507年复活节过后的第四个主日(Cantate Sunday),即路德进入修道院一年多一点的时候,他蒙准主持他的首次弥撒。就这样,在一段短暂的时间之后,他不仅通过了见习修士的严格测试,而且远不只如此。他展示出自己具有成为神父所必需的灵性以及高洁的志向。
论到修士,有人说,他们的光头比头盔还能保护好他们的头骨。鲜有人敢恶意攻击修士们。但是成为神父的修士带着真正令人敬畏的圣洁的光环。这个人可以说,“hoc est corpus meum”(这是我的身体),“hoc poculum est novum testamentum sanguinis mei”(这杯是我用我的血所立的新约)。说了这些话,他就可以让杯和饼变为基督的身体和宝血。54他可以向上帝献祭。他可以将最重要的一种得救方式带给普通人。
弥撒仪式对所有中世纪晚期的敬虔生活如此重要,以至于被视为一项善工,具有拯救的功效。甚至教堂建筑的设计也有意推崇弥撒。听众席,普通信众站立的地方,狭窄而漫长。祭坛的位置设得很远。其综合效果就是不让普通信众看到或听到在最神圣的这一时刻到底在发生什么事。再加上神父及其助手们穿上特别的外袍,还使用铃铛、香火和蜡烛,这一时刻便显得更加神奇。弥撒,如神学家所称,因所行的善工(ex opera operato),是有功效的。参加弥撒几乎可以说是一个普通信众指望自己成为洁净,在上帝面前没有瑕疵的唯一时刻。这是凡俗之中的神圣时刻。
路德的首次弥撒即将临近,届时他自己将是主持人,这无疑令他相当焦虑。尽管弥撒的有效性与主持人的灵性状态无关,神父们还是习惯在服侍前做一次特别的忏悔。路德无疑也这样做过,但是面对这样神圣的时刻,他可能仍然感到极度不安。他曾经谈到自己首次主持弥撒的情景,正如其他首次主持弥撒的人那样: 他变得如此紧张,以致无法继续主持下去;说“这是我的身体”这样圣洁的话时,他几乎把饼掉到了地上;在说“这是我用我的血所立的新约”时,杯也几乎掉下。他后来承认圣餐的祷文让他感到如此害怕以致他几乎跑着下了祭坛。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如果他的情绪没有高涨,那才令人感到奇怪,人们可能看到他在颤抖,这当然也在情理之中。
首次弥撒对这位新神父的家人来说,也是一个非常重大的事件。为了汉斯和他的几个好朋友能够出席,路德首次主持弥撒的日期,还特意重新做了安排。为了这个特别的日子,路德的父亲还给布莱克修会捐赠了二十个金币。只有贵族们或非常富有的人才能捐得更多。
接下来是一个盛大的宴会。这次宴会可能是在那场暴风雨和路德起誓前父子谈话以来二人的首次相聚。这次谈话表明有些创伤还没有愈合。55路德又回到了那个老话题。他对父亲说了这样的话,“你看,我这样不是比做律师更强吗?”汉斯的回答如当头棒喝,令路德永生难忘。“你没有听到十诫说要孝敬你的父母吗?”[5]为了成为神父,马丁弟兄抛弃了自己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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